早上出门时儿媳妇问:“妈,年三十还上班啊?”笑容掩住歉意:“你刚过门,按理该陪你的,可在医院里,特别是急救中心,这都不能算借口啊。”
走出小院,春风剪剪,嫩寒侵衣,太阳远远地、缓缓地浸染着路边的树梢,投下几倍长的影子,轻轻摇摆。六路还在沉睡,东西看去,犹如一条石青色带子随意平铺开来,一尘不染,路北那一身翠绿的垃圾桶,刚收好自己灯下的影子,好奇地看我横穿公路。站在路中线上,回头给太阳一个笑脸,哼一首老歌,拍几张照片,仔细看了,走向人行道。除夕的上班路就这么任性,三十多年来,我一直拿它当春节福利炫耀呢。
走到急诊科门口,看到两辆救护车,后门大开,像是刚停下的样子,看来同事们又忙了一宿。
接班不久,热线不停,求助不断,人们观念已变,不再避讳什么“三十初一了”,半小时不到,三线车全部派出,接下来,无米之炊难做,只能耐心解释,及时调停。一个上午,整层楼上没有别人,热线好像也嫌累,渐渐安静下来。看着这长长的走廊,听着远近不等稀稀落落的鞭炮声,一种特别的情愫袭来,这滋味每年都有,很自然又追溯到首次体验。
那是八七年的除夕,小夜班,天很冷,刚接班就有一个DDV中毒的患者(家属带药瓶来的),急忙将病人安置在床,通知医生(夜班时各科大夫都在楼上值班室待命,只有护士一人在抢救室坚守);命家属撤去被药液污染衣物,立即开通静脉通路,做好固定,同时遵医嘱定时静脉推注阿托品5mg每五分钟一次,根据瞳孔变化随时调整阿托品剂量;调节氧流量给予鼻导管吸氧,备好胃管准确置入,开始洗胃;采血急查胆碱酯酶,解磷定等药物入液静点;导尿并保持管路通畅,监护生命体征,记录出入量。一个多小时里恨不能手足并用,能深吸口气都觉得奢侈,洗胃完毕拔出胃管清洗后浸泡在消毒液内,待患者病情稳定转入病房。迅速清理抢救室,协助医生为几位已没了耐性的“亚”急症检诊,整理各种记录并做好登记,送入观察室输液;然后独自坐抢救间,趁闲暇反思刚才分秒必争中有无疏漏,想到又从死神手里抢回一命,累,却很踏实。
周围的鞭炮声此起彼伏,奥,过年了,这个点,家里该发纸马了:小院里桌子上,三炷香燃起,两盘水饺热气腾腾,鞭炮过后,父母和哥哥们都很虔诚地跪了,饺子的香气混合着浓浓的纸烟味道连同母亲的祈祷一起蔓延开来,飘向高处……每当这个时候我总忍不住笑出来,然后领受大家的嗔啧。今年没人捣乱,哥哥们也会觉得少点什么吧?爆竹声声,由远及近,连绵不断,这分明是团圆人笑人不团圆嘛,眼泪忍不住流下来……这时慌慌张张一行人抱着一个被鞭炸伤的儿童,赶忙隐泪接诊,第一时间通知外科大夫,同时查看创面暂行清理止血,这还没得空,又来一个鞭炮炸了眼睛的,赶忙又通知眼科大夫……
那时的人们还很迷信,春节期间,接诊面相对窄些,无非是服毒、小儿高热等等,其中鞭炮炸伤最惨烈,至今忘不掉那右眼难保的孩子家长悲痛欲绝的样子,自此更对这爆竹声声充满了无奈。
当初,农村女孩考中专是不二之选,什么爱好啊理想啊都靠边,只有一个目标:远离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窘迫。于是,一条小蛇能吓个半死的我走进卫校,走进人民医院,成为一名急诊科护士,从此,胆小无从提及,至今已三十三年。
工作第一年,春节可以回家,尽管只有两三天。以后就得排队了,至少等上四、五年,因为每年都有新人,还有结婚生子的,生病尽孝的等等,还要依据科里工作。只可惜还没轮到自己就结婚了,21岁竟然是在娘家过最后的一个春节,要是早知道,也许会乖一点,最起码,发纸马时不会笑出声来。再以后,这难得的机会就给了婆家。就这样,婆家人也还不能理解,他们想当然地认为,这是不愿回家找借口了。以后的春节,忙的时候顾不得,闲下来时便想象他们父子在家的情景,暗自承受着大家的抱怨,依然对全家特别是儿子充满了歉疚。再后来,家人慢慢理解并予以支持,渐渐习惯了没有我的节日,为此还真有点失落呢。最明显莫过今年了,新媳妇进门第一年,我这婆婆不在家,有点愧疚,但很快自己的不忍便败给了他们的无所谓,尽管有点泛酸,还是满满的感激。
不几年就退休了,时常想,哪一年除夕不用值班了,说不定会比当初不能回家还要难过呢,父母不过伴我二十个除夕,急诊,我却与她甘苦与共三十多年!
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思绪:“喂,您好,人民医院急救中心……”
(作者:急救站 邵光荣)